道光老师尊姓刘,在立新小学教数学。立新小学是村办学校,但缘了是挨城子最近的村子,村里的人和城子里的街坊及沿城而居的菜农户多有往来,修立新小学的时候,城子里的街坊和菜农户在镇公所的组织下,都捐了钱的,所以,立新小学也接受城子里和菜农户屋里的伢子就读。渐渐地,立新小学教学的名气跟城子里镇公所中心小学齐名起来,对老师的称谓也随了城子里街坊多以名字相称的习惯。于此,刘老师就成了道光老师。 gf_Zn[,q
而无论是在学校,还是路上,同学们背地里都喊他——道光萝卜。萝卜在城子里被冠以人名后面,是带了贬义的,大体是讲这被安了绰号的人脑壳子里少根筋。道光老师的这个绰号,跟他的爹娘有直接关系。他的父亲读过两年私塾,尔后就在城子里毛家的商铺,谋了一个伙计的差事,在沿城而过的河滩上甩船走跑漕运,买卖一些盐货。他娘在屋里生养下他,带了口信到船上讨名字,他的父亲张口就说了道光,道光年间漕运和盐业都昌盛,就喊道光,刘道光。而到了道光十岁的光景,城子里闹饥荒,街坊们多以煮萝卜为生计,他娘肚子里正怀着又一个毛陀,每日里咽着萝卜,肠子都要沤出酸来,那日见道光嚷嚷着还要吃,眉头就蹙紧了,呵斥:吃吃吃,吃成个道光萝卜。少年道光就瘪了嘴,哭丧了脸出得门来,到河滩上大声的吼:我不是道光萝卜,不是道光萝卜……幼稚的声音越传越远,仿佛风,弥漫过河滩水面,城子里老一辈的街坊就笑了,再见到道光时,就喊道光萝卜,而后看着少年的道光一副窘迫的样子,哈哈乐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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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道光先是打算去参军的,但不晓得什么缘故,他被卡在那个来带兵的小军官手里,硬是没通过。镇公所武装部长邓武装就拍着他的肩膀头说横直你读了书的,莫要一条道走到底也是对的。回转屋里去,和你爹爹打讲一声,名额让出来了,让公社给你屋里记十分工。 ex=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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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道光偏起脑壳,看了邓武装,一字一字咬碎了问:“那我这个名额是让给你屋里那个蠢材侄子了吧?” Q&;#,rw[
“这个问题就不是你我能够关心到的事了,部队里招兵的人讲了算的。”邓武装丝毫不动声色,仍拍着青年道光的肩膀头。 oijq#-
青年道光鼻子里嗤出了声,掉头就走。“当真是个萝卜,寡味得很呢。”邓武装冲他的背影摇摇头,转身和别的人说事。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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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子里最后招了十七个兵,青年道光站在参军光荣的军车下,仰着脑壳对傻呵呵笑的蠢材侄子喊,你趁早在部队里学清白点回来,是顶了我去的呢。莫丢脸丢大了。 +s/YL!!
晓得了。我叔爷嘱咐我还要争取提干呢。蠢材侄子俯下身子,对青年道光又说,我保准能提干回来,我叔爷讲了听话是最紧要的。 NC*CS;
青年道光拳头握得咯吱响,吊在手臂上摔了摔,冲蠢材侄子说那最好不过。 AcQ-W`N~
军车扬起的灰尘,盖了青年道光满头满脸。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半晌,回转来,和喜滋滋进屋的娘碰个正面。 [9I@feDI^
“道光,道光,娘跟你打讲啊,有个民办老师的空缺呢,村支书刚才讲保荐了你。”娘跟在阴沉着脸的青年道光身后转。 PqU@@f
青年道光猛的站住了,回转身看着娘,说:“又是您去央求支书了吧?” 0{2N|71}c
“没有,没有。娘也认为是老天开眼了呢,支书刚才搭了口信过来,让我到村支部他屋里告诉我的。”娘迎着青年道光的眼睛,有丝诚恐,有丝惶惑。偶尔间,娘也会望着青年道光的身影,暗暗的想一些她自己根本寻找不到答案的感受——在每天如期而至的日子里,娘明显地倍添了因对儿子的依赖而并发的惶恐。到底还是岁月的罪过啊,衰老飞快的来了。 N#f"NjG
“那为么子?”青年道光将信将疑的看着娘,声音已然柔和了很多。 $ZDPX).
唉——,娘叹出轻微的一口气,说:“你爹爹和我一起去的呢,他还在支书屋里吃酒。等他回来,再问吧。” fawthW_1
青年道光的爹爹略微有些醉,村支书家里酿的米酒是城子里酿酒的夏四娘屋里专供的,要比一般屋里要老一些。爹爹吐着酒气,冲青年道光说伢子你走运了,走运了呢,支书屋里的二曼相中了你,讲是非你莫嫁。 IlHfoBxi
青年道光瞬间无语。他和支书屋里的二曼偷偷谈爱已经有大半年了。青年道光要去参军,她固执的说:“你要是到部队里干得好,提了干部,肯定就不会要我了。我不管,我们现在就讲好,你自己要能走成当兵,我也没得话讲。要是走不成,我等你一天,你不请媒人来我屋里提亲,我就自己跟我爹爹说要嫁到你屋里。”两个人不欢而散。 *H@<^R;w9
青年道光在这一刻第一次清晰的握到了命运的安排的感觉,原来一切就是这么注定。他耷拉着脑壳,说那您们就请了媒人去吧。 8{7{t}LFR
洞房夜,二曼坐在床帮上,抚摩着醉得烂如泥的青年道光的背,说我娘帮我们到嵋山上去合过八字了,八字先生讲我们两个命和,家运行好五十年都不止呢。 #H\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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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见过青年道光,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道光老师了。他代我们三年纪的算术课。 'VKp2mJU
啪,课桌上猛的一声响,把我惊得抬起了头。是道光老师了,他把手里拿着的课本书掷在我的面前了,我在课桌抽屉里藏着的《少年文艺》被他拿到了手里。“上课就看这样的书?仗着学习成绩好,是不是?听别的老师也讲过你上课看课外书,还半信半疑的,今天还真是这样。”道光老师咄咄逼人的眼神让我害怕,“我看,这次地区数学竞赛,你就不要参加了。我不要只依仗成绩好就可以不遵守纪律的学生。”我不吭声,眼泪却自己漫过眼眶,流了下来。《少年文艺》总是在上午第二节课课间*的时候被邮递员送到学校来,班主任青梅老师的女儿咏娇也就能够在第一时间拿到书。她每次都肯把书借给我,但都先讲好了上午散学就要还她。“嗨,这期的《少年文艺》上的异想天开,有你写的。”咏娇隔我两排坐,她刚才传过来一张字条。 @. $Tbt
“恩,怎么不说话?你给我一个理由啊。”道光老师语气缓和了下来。我的嘴角紧紧的抿着,但眼泪还是渗进了嘴里,有丝咸,有丝涩。下课的铃声就响了。 >upa)Y#
这样,我的地区数学竞赛资格真被取消了。那段时间,我很久不和道光老师说话,但算术课的作业和测试比任何时候都好。 d!q.{Vg"B
“春三爷,你屋里妹子有股子拗劲呢,是个读书的料子。就是脾性要再改些才好。”道光老师到我外公家家访,跟外公直言。 IiB&D,S*
“道光老师啊,莫怪我屋里妹子,取消了她参加竞赛的资格,她在屋子里已经偷偷的哭了好几次呢。伤了妹子的自尊了。”我的外婆抢先接了道光老师的话回复。 :v6{BVm
“她可以解释的嘛,拗到那里,什么也不说。尽管青梅老师后来跟我讲了经过,但我还是认为,上课不遵守纪律是不对的。”道光老师平静的看着我的外婆,又说:“春三娘,每个人都会有给自己屋里的伢子护短的时候,但这次不行,妹子的性格要引导。” L#%4s2"
“爷”和“娘”在城子里是对年长的老人的称呼,若是年轻的,多称以“少”和“娘子”。 7#i[,_6
“我哪里是护短哦,实在是妹子哭得可怜,问她,她又不说。最近些日子才觉得她心情好些起来了。是个要强的命,只怕将来更苦呢。”外婆叹息着,说。 &~@nVv3C
“道光老师,你看我们要么样做,才好引导妹子呢?”沉吟半天的外公开了腔。 ?6ht$ M
“读书,大量的读书,但要告诉她读的过程中要学会思考。至于平时嘛,我会从抓她的课堂纪律这样的小事上,给她一些认识的。”道光老师说,“眼下就是要我们两方多沟通些情况就好。象刚才讲妹子哭得可怜,我都不晓得呢。那现在,我就先走了,还有两家要走访。” w'yU6R
我一直垂着眼睛站在外公身边,听道光老师说要走,我没有动,只是抬起了眼睛,视线里道光老师笔直的背影里透出来的耿直和严慈深深的印在了我的心底,直到今天仍让我记忆犹新。 eV'LZG%
但当时,道光老师的耿直和严慈并不为我们理解,同学们背地里流传着他的绰号。我也不例外,直到一天,道光老师家的二曼,也就是被我们称为道光娘子的二曼喊了我到她屋里。 z4Y(jp2K*u
“妹子,你帮我一个忙啊,跟同学们私下里讲讲,莫传道光老师的绰号吧。你们不晓得他心底有多苦呢。”道光娘子从瓮坛里端了烘糕出来,放在桌子上,让我吃。又说:“昨天夜里,道光老师吃闷酒,讲了很多话,我听了,都是为*心你们学习上的事,反到落得你们不理解,他讲这是做老师的悲哀,一片壶心落到水里了。” sG,X0$ezv
我的脸色绯红,道光娘子的话句句落到我耳里,钻进心里,直接的加快了我的心跳,我呼吸有些不畅,两只手不知不觉的爬上来,握到了一起,低低的应了她的话,说:“同学们就上觉得道光老师严厉,也没有别的意思的。我回转去,跟大家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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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娇第一个冲我翻了白眼,小声嘀咕:“又不是我们捏造的绰号。学校里都还有老师喊他道光萝卜呢。” ~%*~(HP*?
“那我不管。左右道光娘子讲了,我们就管住自己不喊吧。”我对咏娇笑了笑,为什么笑,我不知道。 BzsK5-7
小学的时光很快就流转走。升学考试后,道光老师到我外公家做了最后一次家访。外婆特意割了一斤五花肉回来,款待他在屋里吃夜饭。那晚,道光老师和外公说古道今,及至深夜。我仍然待在外公身边,看着道光老师平静的讲述的模样,怎么也想象不出他苦闷的情形。 Bw& |